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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书马科斯蒙面骑士墨西哥副司令马科斯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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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和萨拉马戈都盛赞马科斯的文字。本书特别选编了加西亚·马尔克斯与马科斯的对话录,以及萨拉马戈的文章及刊登在欧美重要报刊上的专论。

这位为传媒称为“墨西哥佐罗”的传奇人物,蒙面,持枪、烟斗从不离口、运筹帷幄、口若悬河,下笔如有神助。从年至今,他始终被视作具有超凡魅力的全球另类偶像。书中收入多幅珍贵图片,均为首度于中文世界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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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司令马科斯(Sub
  但那不是一次萨帕塔运动或副司令马科斯的朝圣之旅,而是一次发现或曰遭遇。
  年10月末,健芝、铁*、*平和我一行四人抵达了高原上的墨西哥首府墨西哥城。这是我们这一自行昵称“CCT”(ChineseCrazyTeam)的小团队的第二次拉美之行。
  抵达之日,正值著名的墨西哥*节的前夜。那份盈溢的热烈、绚烂的狂欢盛况几乎立刻浸染了你全部身心。生的昂扬与响亮充满了每个死亡的形象和符号。那是死亡时节的新生,那是执著着生命对死亡的拥抱。这是拉丁美洲了。不仅是墨西哥,不仅是阿兹台克或玛雅。
  带着节庆中骤然装点了灰色现代都市的富丽色彩,同时带着残留在视网膜上、印刻在脑海中的、超级城市墨西哥城四围那一望无际的贫民窟景色,我们驱车踏上了墨西哥社会考察的旅途。自墨西哥城出发,经特拉斯卡拉、普埃布拉、瓦哈卡,进入了墨西哥东南端的恰帕斯州——那曾孕育了人类最辉煌、也最神秘的玛雅文明之乡,也是今日全球当代传奇——萨帕塔运动之所在。
  这一行,驱车行程3,公里,往返墨西哥城与恰帕斯州老城圣克利斯托瓦尔,尔后飞往最东端的尤卡坦,东渡古巴,再从墨西哥城北上瓜纳华托。我、我们在这行程中渐次接近了萨帕塔运动、萨帕塔人,渐次熟悉了那在年、年震动、撕裂了后冷战、新世纪的异样安详且异化之世界的国际反叛明星:副司令马科斯,他的另一更为响亮的名字,是SecondChe(切·格瓦拉第二)。拉丁美洲浪漫主义革命的系谱上最新的一位。年最详尽、权威的一部格瓦拉传、高居《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年余的《切·格瓦拉:革命生涯》的作者约·李·安德森,在那部余页的巨著上写道:“那些认定切及其游击战随马克思主义起义和冷战的终结而不再‘入时’的人错了,出现在墨西哥南部、由头戴滑雪帽的‘副司令马科斯’领导的、历时三年的原住民‘萨帕塔人’起义便是明证。尽管萨帕塔运动较少进攻性的*事策略,其公开的*治目标——赢得原住民自治无疑远逊于切的*治主张,但其传奇是以游击战的形式呼吁断绝对美国资本的依附,呼吁廉洁社会、*治、经济的改革。而马科斯本人的、具有超凡魅力的形象:佩枪、抽烟斗、沉思、反讽、抒情,一如当年的切,已然捕捉了公众想象。的确,很难不将马科斯视为切·格瓦拉在当代情势下的重生——少些乌托邦色彩的理想主义,但仍甘愿为自己的信念而战,他或许已从自己的前驱者的错误中汲取了教训,但仍然追随着他的榜样”。
  但我们未能深入萨帕塔社区,尽管我们原本不是那8年来络绎不绝赶往恰帕斯的全球朝圣者。未能深入这一区域的真正原因,是经历年萨帕塔之旅的辉煌之后,此时,萨帕塔人、或者说是副司令马科斯正遵从古老的玛雅习俗(或者用马科斯笔下那尊贵、可爱的小甲虫杜里托的说法,是遵从游侠骑士的规则):在沉默中(Besilent)。这意味着他、他们不做公开发言,不接受任何传媒的访问,除却难于计数的墨西哥和来自全球的志愿者外,不接受外来的造访者。
  沉默。剧烈震荡与喧哗之后的沉默。年2—3月,身着*装、头戴其“品牌标志”之滑雪帽的副司令马科斯和蒙面的萨帕塔人再一次跃上全球主流传媒头题、占据了各电视台画面。拉丁美洲历史上的第一次、也是短暂的20世纪的第一次,24名玛雅原住民游击武装领袖,无视墨西哥常备国防*三分之一的兵力——6万*府*的包围圈,公然、公开地戴面具、徒手走出了游击区,行程近万里,造访墨西哥境内的诸多原住民社区;最后抵达首都墨西哥城的中央广场,最终进入了墨西哥国会议事厅。然而,这既非缴械投诚,亦非武装突围或进*占领。萨帕塔之旅从那充满殖民式建筑的、美丽的老城圣克利斯托瓦尔启程,途经无数乡村、城市,所到之处,倾城空巷,争睹活着的传奇人物副司令马科斯和萨帕塔运动的诸领袖,一场场的公开演讲犹如连演的超级盛会。步出墨西哥东南群山中的拉坎顿丛林之时,来自意大利的志愿者身着白衣(传媒所谓的“白猿”、更有以讹传讹者称他们为梵蒂冈特使)充当人盾,很快,志愿者组成的人盾与萨帕塔之旅的追随者便成了数万之众。萨帕塔车队抵达墨西哥城之时,来自墨西哥各地、来自全世界的人们已达25万之众。副司令马科斯在索卡洛中央广场上面对25万人众发表了他著名的演讲《土地之色的人们》。
  然而,这并非再现于21世纪的20世纪经典场景:不是一位超级领袖,尽管这个自称马科斯的无名氏无疑是今日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具有超凡魅力的人物;不是圣坛之上以多数人的名义所做的狂热动员,尽管马科斯有着公认的优美、乃至性感的声音。用加拿大作家、风靡全球的NoLogo的作者诺米·克莱恩的说法:“那更像是一位在世界上最大的诗歌节上吟诵的行吟诗人。”那是诗,是陈述,是哀恳。尽管此时此刻,他,他们,在全世界的目击之下;但是,他,他们,仍然没有姓名,没有面容。在符号式的单名之下,是作为武器的面具符号。他,他们,以文字优美的宣言、时评、*论,以如喷泉般奔涌的书信、充满幽默调侃的故事(甚至侦探小说)、诗行震惊了世界、征服了世界上的文学精英、颠倒了无数时尚中人,却身着*装,运筹帷幄,举手投足间是职业*人的身体语言。
  或许,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场符号学的战争、第一场后现代游击战的又一个巅峰时刻。
  至此,战争与和平,武装斗争与议会道路,实践与理论,行动者与思想者,语词与武器,革命者与改良者,反抗与承受,草根与精英,个人与群体,隐形与可见,匿名与扬名……,诸多赫然相对的概念和范畴失去了它们清晰可辨的分野。
  沉默。年,当我们深入恰帕斯东南群山之间的时候,萨帕塔运动、副司令马科斯在沉默中。然而,他们的声名、他们的故事,围绕着他们的激情、臆想和忧心却在我们的整个行程中一浪浪地冲向我们;而每个有关萨帕塔运动的消息又如同涟漪般地播散开去。早在访问墨西哥之前,我们已在北美、在欧洲、在辽阔、多元的亚洲、在非洲、在巴西阿雷格里港的“世界社会论坛”上听到了萨帕塔运动与副司令马科斯的种种故事。凤毛麟角、支离破碎,版本甚众,却如雷贯耳。自元旦起,恰帕斯、“墨西哥东南群山中”的“真实村”成了后冷战年代全球反叛力量新的圣地和中心,一部著名的、关于萨帕塔运动的纪录片正名为《有一个地方叫恰帕斯》。然而,这远不仅是一个运动界的榜样,远不仅是在大溃败之后重新集聚的反抗全球化阵营的英雄,他、他们同时是先锋艺术家、摇滚青年所醉心的传奇,是全球另类时尚的偶像。致使贝纳通公司试图一掷千金收购马科斯的肖像权而被拒。一部以“大噪音电影”为副题的纪录片(毋宁说是一部大型MTV)《萨帕塔人》便是由以切·格瓦拉为标志的摇滚乐队“暴力对抗机器”、摇滚乐手尼尔·扬及其“疯狂之马”乐队,以及其他嘻哈、旁克乐队共同制作。如果说,切·格瓦拉曾以“他脸上忧郁而温柔的微笑,令不少女人感到勾*摄魄。他以冷静的头脑、超凡的能力、过人的智慧和锐敏的幽默感把握着古巴的方向。……同时,他还以雪茄、日记、照片、游击战术与世界对话”;那么,副司令马科斯则以他那迷人的面具(滑雪帽),那为面具所框定的“永恒的特写镜头”突出了他“美丽的榛色眼睛”,以那面具之下谜样的神秘身份,以他那永不离口的烟斗,间或遮没了他面孔的氤氲,以他优雅迷人的声音,令墨西哥、拉丁美洲的女人——不仅是女人——心驰神往。他同时以他极富原创性的智慧,惊人地运用公共关系、媒体、流行文化的能力,以他将赛伯空间开拓为新的游击战场的奇迹,尤其是以他的书信——用墨西哥著名作家富恩斯特的说法,便是“他盘活了书信这门古老的语言艺术”、寓言、故事、小说,以他极具个人风格的文字的长河,把握着萨帕塔运动舵柄。沉默。当我们驱车行驶在墨西哥东南群山之间的时候,不时见到现代化的*营在次生林中拔地而起,一处处现代化的营房怪诞地高耸在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间的原住民的原木棚屋近旁。显然处于临战状态的*事巡逻队间或与我们相向而过。尽管经历了年萨帕塔人的长征,尽管似乎达成的*府撤*的协议,但在恰帕斯、在这东南群山的一角,仍弥散着某种剑拔弩张的气息。而在世界版图上,墨西哥近旁则是在的重创和谵妄之中的美国,恐怖主义作为有效的全球意识形态正一步步地封闭着世界上最后的抵抗空间。墨西哥著名的民谚:“上帝离我们太远,美国离我们太近”……此番沉默充满了巨大的张力。
  然而,8年前,年的第一天即将破晓的时刻,就是在这里,响起了“反全球化的第一枪”,石破天惊……
  第一枪,枪响之后
  年12月31日,午夜将近,恰帕斯州老城圣克利斯托瓦尔。当这座始终充满游客的城市中的节庆气氛渐次消散在醉意与睡梦之中时,似乎没有任何先兆、没有任何预警,一支见所未见的*队悄然进入,迅速占领了圣克利斯托瓦尔及周围的七座城镇,在占领了市*厅、警察总部、监狱、电台之后,起义*占领了这一区域的*事要冲和通往外部的公路。除了攻占警察总部的相持中的数人伤亡之外,这次起义和占领几乎是兵不血刃。
  当圣克利斯托瓦尔的居民从酣睡中醒来的时候,震惊地发现城市已在玛雅印第安原住民起义部队的占领与掌控之中。电台中反复播放着这支自称萨帕塔民族解放*的宣战书(后称《第一丛林宣言》):
  “我们是五百年斗争历史的产物:首先,是反抗西班牙的独立战争时期,为废除奴隶制的起义者领导的斗争;其次,是抗击北美帝国主义吞并的斗争;再次,是公布宪法并将法兰西帝国从我们的国土上驱逐出去的斗争;最后,是人们反抗波菲利奥·迪亚斯(PorfirioDiaz)独裁统治的斗争,……”
  正是在这份声明中首次使用萨帕塔运动最为铿锵、也最为著名的宣告:“受够了就是受够了!(Enoughisenough!)”
  这支在年的元旦之晨震动了美洲和世界的印第安原住民*队只有3,余人,身着粗糙的*装、手持各色各样、相当破旧的武器,其中近三分之一的士兵“装备”的竟是木头枪。其中少数的精良武器,是刚刚从城市驻*和警察部队手中夺得的。但他们绝非乌合之众,*治部队纪律严明、训练有素。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中的多数(此时尚非全部)带着滑雪帽、或蒙着色彩鲜明的印第安土布手帕。更令人称奇的是,起义部队中有相当数量的女战士,其中几位显然是男性主体的战斗部队的指挥官。当英国史学家霍布斯邦在《极端的年代》中将古巴革命称为20世纪最后一场马背上的战争之时,未免言之过早了。在这千年之交,墨西哥的萨帕塔人革命成了又一场新的马背上的战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马上的人装备着电子通讯设备。“圣克利斯托瓦尔被蒙面*占领”的消息和蒙面原住民起义*的形象迅速跃上了墨西哥、继而是整个南北美洲及全世界新闻头题、电视屏幕。
  似乎是20世纪拉丁美洲司空见惯的一幕,但这一次非比寻常。无数有关文章写道,在这个不寻常的元旦,他们是被朋友的电话或家人拖到了电视机前,瞠目结舌地看到这拉丁美洲、尤其是整个70年代的寻常场景:武装游击队突然攻陷了一座城市,并声称要进*首都。众多的文章不约而同地写道,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部历史纪录片,“他们”可能是尼加拉瓜革命中的桑地诺阵线,可能是萨尔瓦多游击队,可能是哥伦比亚民族解放*,可能是秘鲁的“光辉道路”……但下一时刻,他们不得不正视:这是今日,是此刻,是墨西哥的恰帕斯州。刚刚掀开的日历指向年。美洲、整个世界似乎正沉浸在后冷战的欣喜与安详之中。胜利者的结论不容质疑:在柏林墙倒塌的时刻,历史已然终结。然而,这一时刻,似乎不期然间转错了频道,历史再度从这处不谐的裂隙间涌出……
  但这不仅是错选频道而出现的、早该归之过去的历史画面,它同时明确地成为一幕以整个地球为舞台的新剧目的幕启时分。对墨西哥说来,年元旦不仅是公元纪年中新的一年,而且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时刻。这一天,墨西哥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圈的协议正式生效。似乎是经过了无穷的苦难、挣扎之后的大救赎、大节日——墨西哥不再是一个第三世界国家,它终于通过加入由美国、加拿大组成的北美自由贸易区而步入了第一世界!然而,也就是这一天,迸发了恰帕斯玛雅原住民的武装起义,其宣言及即刻出现的一系列访谈和报道称:加入北美自由协定,对墨西哥的原住民社群说来,“无异于即刻执行的死刑判决”。而此前在墨西哥节节推进的全面新自由主义的*治经济*策、尤其修订宪法第27条,实行土地私有,剥夺和摧毁了玛雅社群的社区土地共有制度,事实上已开始了对原住民的有效而无声的“种族灭绝”。而因新自由主义的*治、经济*策而渐次陷入困境的,却不仅是原住民。此时似乎开启了大好前程的墨西哥已濒临经济崩溃的边缘。因此萨帕塔人的枪声道出无数墨西哥人的远虑近忧。继元旦起义而出现的、席卷了整个墨西哥的声援萨帕塔人的全面社会运动中,最响亮的口号之一,便是“第一世界,哈,哈,哈!”当苏东巨变发生,新自由主义的狂浪终于越过了冷战分界线,无障碍地冲刷着整个世界之时,在美国——所谓“华盛顿共识”的缔结处,在其背后和近旁响起了反全球化的枪声。
  或许需要对这一石破天惊的时刻做某种极为简约的历史追溯。年,世界各地,尤其是美洲,纷纷举行“地理大发现”——哥伦布“发现”美洲年的纪念活动与研讨。“地理大发现”,无疑是现代文明的重要开端之一,是人类(毋宁说是欧洲)文明全新的开端之一。然而,间或为欧洲和北美世界始料不及的是,在拉丁美洲、同时也是在世界各地,这一预期中庆典式的活动,却成为对殖民暴行的总清算。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美丽故事”,此时被清晰、全面地还原为一次野蛮对文明(玛雅印第安文明、印加文明)的践踏、摧毁与杀戮的历史。不仅“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再次全面曝光在世界视野之中,欧洲文明的崛起集中显影出其血腥、野蛮与残暴的底色,欧洲“主体”的故事,暴露出其真正的他者:基督教文明之外的广大的世界。文艺复兴或启蒙运动的动人叙事,此时被揭示出其背后无数被劫掠、荡尽的*金、白银、鲜血、生命,其背后所遗留的、数千年辉煌文明遭毁灭的废墟。美洲印第安人——那丰饶土地的、原本的主人,那宫殿被洗劫、被夷平、以其原有的建材、在其上建起基督教尖顶的部族,那图书馆、典籍被焚毁、王子与学者被出售为奴隶的民族,第一次被集中、反复地言说和呼唤。也是在这一富于反讽性的时刻:纪念哥伦布发现美洲周年的时刻,拉美社会、拉美知识分子,显露了他们事实上已有数百年历史的立场与认同:尽管间或有着可谓“皎洁”的肤色,尽管或许有着可以追溯到古老欧洲贵族的血统,但他们所拥抱的,是“混血的拉丁美洲”,他们所认同的是印第安母亲,他们接受的自我描述,是“强奸之子”。而伴随着年恰帕斯老城中响起的枪声,印第安原住民——这久久被言说、被呼唤的群体登临了墨西哥、拉丁美洲、美洲和世界的舞台之上。这无疑是萨帕塔运动即刻获得了美洲和世界范围内的热烈而广泛支持的内在原因之一。然而,萨帕塔运动却不止是美洲印第安人的反抗和崛起。恰帕斯萨帕塔人的起义,在世界范围内所引起的巨大震动,同时在于,它不仅是走投无路者求生存的揭竿而起,而且有着极为深刻而广阔的内涵于其中。恰帕斯——这一萨帕塔人起义之前寂寂无名的所在、墨西哥最贫穷的州之一,却同时不仅是墨西哥、而且是今日世界的无价宝藏之所在。这不仅由于恰帕斯州拥有墨西哥最为丰富、洁净的水资源,其地下沉睡着多种珍稀矿藏,预计有现今世界上储量最为丰富的石油(尽管墨西哥*府始终对有关恰帕斯的石油问题三缄其口,似乎已无需多言,后冷战的世界上,几乎全部冲突背后资源、能源战的真意);更由于中美洲、墨西哥事实上是地球上连接了南北大陆板块的最后的大陆桥,中美洲、尤其是恰帕斯因此而成为地球上最后的、也是最为丰富的生物多样性的所在,可谓今日地球上最后的生物志。而今日世界最隐秘和最剧烈的霸权争夺战,正是在生物、基因的争夺中展开。于是,赤贫的恰帕斯早已成了世界诸强势集团和力量觊觎的目标。中美洲、恰帕斯极为丰富的生物种群早已为诸多称生物学家、人类学家的欧美“专家”所“采集”或曰盗窃,美国市场上早有数十种古老的印第安草药被注册专利、垄断生产,甚至数千年来,印第安人最为古老的饮料:玉米饮亦成了美国市场上的专利产品。如果说,当年的殖民掠夺曾将无数印第安原住民从平坦富庶的高原逐向深山密林,那么今日,他们勉强跻身的丛林深谷却再次成为新殖民主义资源战、生物战的场域。而恰帕斯的经济、战略意义远不仅如此。事实上,作为地理奇观、也是自然慷慨的馈赠之一:特旺特佩克地峡——那崇山峻岭间一道一马平川的“大道”也穿越恰帕斯的重山丛林。年来,这始终是北美世界所觊觎的、连接起美国东西部两大工业区的、也是连接起太平洋和大西洋的、最为廉价而便捷的通道;随着巴拿马运河的运力不足,打通特旺特佩克地峡,同时将原住民最后的存身地开发为原材料产地、由廉价劳动力组成的若干大加工基地便成为美国更为紧迫的需求。这一被称作“中美洲开发计划”(又称PPP,普埃布拉—巴拿马计划)正在新自由主义的墨西哥*府的配合下紧锣密鼓的推进。这一计划一旦投入实施,那么,除却极少部分的原住民将被改造为“合格的现代劳动力”,绝大多数的玛雅“遗民”将丧失他们最后的栖身之地。这正是《第一丛林宣言》中所说的“种族灭绝”的含义。因此,年元旦的萨帕塔人起义,成为一个震惊美洲与世界的时刻,它正是原住民求生存的抗争,同时是对抗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的第一枪。
  也正是这幅震惊了世界的画面上,一个人物、准确地说是角色,陡然凸现在全球的视域之中。那便是副司令马科斯。这不仅由于在身材瘦小的玛雅原住民之中,那个高大的男人格外突出,也不仅由于在那一片蒙面人黝黑的肤色之间,这个白皮肤的指挥官极为醒目;而是在于,当墨西哥的国家机器还在震惊中不知所措之时,首先赶赴现场的,是墨西哥、北美、很快是全世界新闻记者和他们的照相机、摄像机的丛林;在多数无法流利地讲西班牙语的玛雅原住民起义者中间,马科斯脱颖而出,成了无数照相机、摄像机的焦点。不仅他的西班牙语优雅且丰富、迷人,而且他娴熟地操持着法语和英语——尽管相对于他的炉火纯青的法语,他流利却略带西班牙口音的英语略显逊色;他间或使用意大利语,而且谙熟多种玛雅原住民不同族群的语言。不只他口若悬河的言说能力表现了极为良好的教育背景,而且他显然统御全局、运筹帷幄。然而,令整个世界感到惊讶、甚至困惑的是,马科斯却称自己是副司令,他惟一认可的身份,是萨帕塔运动的发言人(此后人们加上了另一头衔:战略家),他称自己的功能角色是古老的玛雅世界与外部世界间的传译。继而,他称自己为“声音”(“通过我的声音原住民秘密革命委员会和萨帕塔民族解放*在言说”)和“影子”——一个“温柔狂怒的影子”。尽管如此,他仍立刻被传媒指认为玛雅游击队领袖。如果说,类似指认多少带有种族主义偏见:目不识丁的原住民不可能自己发动一场起义,更不可能把握这场战争的方向;但这也是出自拉丁美洲革命传统:来自城市、受过高等教育、间或是白人的职业革命者,深入贫苦的原住民中间宣传动员,并最终发动革命(我们将看到类似惯性推论对了,又大错特错)。于是,马科斯被推上了前台,成为闪光灯风暴的中心。
  然而,这却不是后现代世界司空见惯的“宿命”:所有行动与事实,最终只有一个归宿,即变成媒体事件,变成旋生旋灭的图片、影像和即时消费的有趣新闻。从12年的距离之外回望,对媒体主动占领和挪用,无疑是萨帕塔运动的重要而基本战略之一:不是媒体介入,轧出、吮干所有事实的最后一滴新鲜的汁液,而是从一开始,便是这个自称马科斯的副司令,在挑选和有效地运用媒体,为我所用。起义的第一周,便令墨西哥国内外的记者大跌眼镜的是,这位据称已在恰帕斯东南群山的丛林深处生活了11年的游击领袖,对国内外媒体了如指掌、指挥若定。他不仅为自己选择了若干份重要的国际新闻媒体:诸如德国《明镜》周刊(DerSpiegel)、西班牙*治时事周刊《变迁16》(Cambio16)、美国的《纽约时报》(NewYorkTimes)、《旧金山纪事》(SanFranciscoChronicle)、《拉丁美洲北美议会》双月刊(NACLA)、著名时尚杂志《名利场》(VanityFair);和墨西哥四家独立于*府的新闻媒体《日报》、《金融报》、《进程》周刊、《时报》。马科斯还与这些媒体间建立了直接而密切的合作关系。不止一位记者记述说,马科斯不仅为萨帕塔运动选定了自己的宣传媒介,甚至能指名道姓地接受或拒绝某位记者的访问。官方背景的媒介被彻底拒之门外,为了不彻底地被放逐在这全国、甚至世界的头条新闻之外,这些媒体被迫出重金向国外媒体购进有关萨帕塔运动的新闻图片或影像。同样不止一位记者写道:马科斯向记者承认,他是在美国*校的教材上学会了游击战法,但他可没说他从哪里学到了这套精妙的媒体战术。
  年元旦,在萨帕塔人的第一战——事实上也是惟一一战之后,其主战场已然转移到媒体之上。不仅是各种媒体以显著的位置大量刊登萨帕塔运动的新闻、马科斯的访谈,而且种种署名萨帕塔民族解放*,或直接署名副司令马科斯的公报、信件奔涌而至;与此同时,前所未有的,这支原住民游击武装迅速地将因特网开辟为他们的媒体战场之一。种种萨帕塔民族解放*的信息通过因特网传遍了世界。法国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昔日切·格瓦拉玻利维亚游击队中惟一的欧洲战士雷吉斯·德布雷称:“因特网为国际斗争插上了电子翅膀。”
  正是马科斯首先向记者申明了这场战争的象征寓意:让世界听到、看到这早已跌出了全球经济版图的角落,看到在遗忘和无声中死灭的、这一曾创造人类最神奇、伟大的文明的古老族群。这是一场新的土地革命、同时是一场反全球化的战争,一场对抗遗忘的战争。令来自墨西哥各地、继而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大为震动而鼓舞的是,这并非又一场迟到的拉丁美洲游击战,这支宣战的原住民游击队无疑抱有乌托邦式的社会目的与诉求,但他们的发言人——马科斯所使用的是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单纯、非意识形态、诗化的语言。这份关于玛雅原住民苦难与诉求的全新表述深深地触动了众多墨西哥人。一如游击战、也是在墨西哥富有传统的“跳蚤战”,萨帕塔人在年的第一天震惊了世界之后,2日傍晚,游击队已开始由圣克利斯托瓦尔及其他城镇撤往群山之间。与此同时,数千名美式装备、经美*绿色贝雷帽(特种兵)训练的快速反应部队已抵达恰帕斯。占领了奥考辛格镇、未能及时撤退的游击队员被包围在小镇的市场之中。在如此悬殊的兵力与武器对比中,此后七天的相持酷烈而残忍。许多手持木头枪——武装斗争的象征性符号的战士倒在血泊之中。一场血腥的屠杀已迫在眉睫。
  然而,与*府*同时、甚至更早,众多通过媒体获知玛雅原住民起义、对抗死亡与遗忘的墨西哥平民——青年学生、NGO组织、社运人士,甚至中产阶级专业人士、家庭主妇,从墨西哥各地赶往恰帕斯,自愿在*府*与萨帕塔社区之间充当人盾,建起隔离带。同时,在墨西哥各大城市爆发了浩大的示威YX,无数人走上街头,声援萨帕塔运动、要求*府停止屠杀。这无疑出自名传遐迩的墨西哥市民社会的激进、反叛传统,但它也无疑是马科斯所创造的媒体战场的首战捷报。迫于社会各阶层的强烈呼声和反对声浪,萨利纳斯总统被迫于元月12日下令*队停火、并停止推进。2月,在起义的50余天后,萨帕塔民族解放*与*府代表团举行了第一轮和平谈判。一个和平的相持阶段开始了。
  偶像,马科斯之谜
  武装起义后不久,这场武装与和平的抗争,便开始显现了其始料不及的又一个后现代面向。随着12日的停火,来自墨西哥全境及世界各地的新闻记者开始如雪崩般地涌入。尽管有着*府*和萨帕塔运动民族解放*的双重哨卡和审查甄选,每天仍有3-5辆满载着各国记者的旅游车开进拉坎顿丛林深处、萨帕塔民族解放*司令部所在地,焦虑而无奈地等待“朝觐”副司令马科斯。与此同时,更多的来自世界各地、主要是欧洲和北美的抵抗运动人士及形形色色的社会活动家,也开始纷纷结伴涌向恰帕斯。-年之间,所谓“萨帕塔之旅”特指这样的*治游客的恰帕斯之行。在社会的不同层面,马科斯开始成了一个为人们所崇拜的另类偶像。未及2月,从圣克利斯托瓦尔直至墨西哥城,萨帕塔运动、尤其是马科斯以及女司令拉莫娜带起了一轮流行旋风:各种印有马科斯蒙面肖像的T-恤衫、海报、明信片、滑雪帽、以及一些以马科斯和拉莫娜为原型的手工制成的持枪蒙面的小偶人,成了年轻人和*治游客们的最爱。最荒诞的是一种名曰马科斯牌的安全套,其广告词写道:“对恐怖主义说不,用马科斯牌安全套对抗爱滋。”商品一经投放市场,即告售罄。-年在美洲各国的摇滚音乐会上,头戴滑雪帽、扮做萨帕塔人的青年剧目比比皆是。
  而在这第一轮马科斯旋风之中,马科斯深藏不露的真实身份成了热点中的热点。他不仅成了美洲人人争说、街谈巷议的焦点,每隔几周,墨西哥及北美的主要传媒便会掀起一轮WhoisMarcos?的热浪。美国《纽约时报》在年初的数月间发表了四篇有关萨帕塔运动的长篇报道,其中之一,便名之为《马科斯之谜》。从起义的第一天,马科斯便并未讳言,所谓“马科斯”只是一个从他牺牲的战友那里继承来的化名。但在那面具下面,马科斯究竟何人?种种有趣的版本在逐日翻新。
  最先出现的是官方版本:马科斯是一个“外国的职业游击队员,一个不负责任的冒险家和危险的煽动者”。——不期然间,墨西哥*府采用了和当年古巴独裁*权及此后玻利维亚*方关于切·格瓦拉的描述。未几,以其形象和语词“攻占”了传媒的马科斯便以他清晰可辨的墨西哥城口音令这一版本不攻自破。
  继而出现的版本则是马科斯是一位激进的耶稣会神父,其证据是马科斯撰写的公报与访谈中解放神学的清晰印痕。在此,我们姑且搁置解放神学作为拉丁美洲重要的批判和反抗资源的讨论,搁置墨西哥和拉丁美洲历史上不胜计数的直接从教堂的圣坛走上街头、战场的神父的长长的名单——尽管这与天主教会在拉丁美洲所扮演的、不无丑陋的角色形成有趣的落差;只是想说明,类似推测并非天方夜谭。但立刻,墨西哥教会出面否认了这一版本。
  别一版本则是,马科斯身为年震惊世界的墨西哥学运领袖。直至今日,我们仍不难在种种记述不宁的年的著作中看到那次学潮中由高高举起的切·格瓦拉的旗帜所汇成的人海,读到发生在特拉特洛尔科广场(三文化广场)上的血腥屠杀。但即刻有人指出:今日的萨帕塔运动领袖马科斯年龄不超过38岁,这意味着年他只是个不足13岁的少年。于是,便有人继续猜测马科斯是一个未能顺利出版其作品的作家——因为他文字是如此的绝妙而精到;或者他是个双性恋的嬉皮士——因为他在其公报的附言(马科斯写作的另一品牌标识:无穷尽的附言,“又及”、“又又及”,“又又又及”,“又及致又及”)中不断以戏谑、调侃的方式书写自己的性向,一如他在较“严肃”的场合中的表述:左翼运动传统中重大误区之一,便是其隐形或公开的父权与男权主义;是一场以多数人的名义对种种少数人群体的压抑、乃至迫害。同时,已有许多论者指出,在男性沙文主义至上的墨西哥,即使戏称自己为同性恋,也需要绝大的勇气,遑论在马科斯被指认为玛雅原住民运动领袖的位置上。
  在数不胜数的、关于马科斯“真实身份”的版本中,最可爱而无稽的版本是,马科斯来自玻利维亚,他正是当年曾为切·格瓦拉游击队带路的农家少年。在德布雷的记述中,这少年曾要求留下来,但切给了他一些钱让他离去:“你还小,该去读书。”依照这一版本,那少年长大了,接受了充分的教育,从历史的裂隙间跃出,成了SecondChe。
  这其中最为荒诞而充满膜拜意味的,则是马科斯身为古老而神圣的玛雅典籍《波波武经》中书写过的玛雅先知的现代身。作为“证据”的奇迹是,在年8月,在拉坎顿丛林深处、被命名为阿瓜斯卡连特斯的小村——萨帕塔运动的首府——召开的民族民主大会上,当马科斯的演讲吐出了最后一个词,没有任何先兆地,一场大暴雨泻落。而在年的长征路上,在一个长达两年滴雨未落的小镇上,当马科斯准备向上万观众开口演讲之时,一场豪雨兜头而下。上万人便一动不动地立在大雨中听完了马科斯的演讲。一位接受了记者访问的印第安老妇自豪地回答:“这人能颠倒我们的社会制度,为什么他不能命令老天爷?”


  这一轮轮的狂热猜测甚至成了猜字游戏:有人指出,“马科斯(Marcos)”正是年元旦萨帕塔民族解放*所占领的七座城镇的首字母缩写(Margaritas,Altamirano,RanchoNuevo,Comitan,Ocosingo,SanCristobal);有人则认定他是起义*另一秘密名称的缩写:萨缪尔·鲁伊兹主教武装革命运动司令(MovimietoArmadoRevolucionarioComandateObispoSamuel)。
  拒绝加入这有趣却浅薄游戏的论者,以讥刺口吻写道:马科斯是谁吗?去问警察吧,他们一定知道。若是他们不知道,他们会去问中央情报局或联邦调查局。美国人永远比我们更清楚、甚至先于事件发生知晓墨西哥的一切。她错了:因为直到年初,*府也在为这个如日中天的角色马科斯的真实身份而寝食难安;她对了,*府已经问过美国人。年2月*府代表团和萨帕塔民族解放*的第一轮对话期间,他们已经设法获取了马科斯的指纹,并在第一时间送往CIA。但结果是,美国人也没有答案。这个撕碎了后冷战的安详、或曰打破“大失败”后的阴霾的人物,竟然在CIA万全的资料库中如新生婴儿。他,没有任何“犯罪”纪录;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图谋不轨”的**、教派、反叛组织。这一事实,无疑为围绕马科斯身份的全民“游戏”推波助澜。或许,这正是萨帕塔运动的又一个后现代面向:面对这所有版本,马科斯从不去承认或否认。相反,他以自己特有的幽默感在参与并助推着这一游戏。萨帕塔起义后不久,马科斯便创造、定型了自己的形象,那是一个后现代式的拼帖形象:与切·格瓦拉的雪茄相对应的永不离口的烟斗,深受墨西哥人爱戴与缅怀的墨西哥革命英雄萨帕塔式的、交叉在胸前的(枪榴弹)的子弹带、背后的长枪、腰间的短枪,佐罗式的永不摘下的面具,阿拉法特(巴勒斯坦民族解放战线)式的红领巾,在滑雪帽上,他加带了一顶所谓“毛式(中国人民解放*式)战斗帽”,帽沿上一字排开的三颗红五星,却戏仿着美*的将*标志。辅之以十足当下的耳迈、对讲机;在他的左右手腕上各有一块电子液晶表,他给出的阐释是:一块记录着日常生活的时间,一块记录着战争时间,“当两块表上的时间重合之时,便是和平的降临。”无论人们对萨帕塔运动的态度如何,为人们一致认可的是,这幅拼贴而成的肖像具有十足的“上镜头性”,画面上的马科斯,英俊、潇洒而神秘莫测,引发着无穷遐想。
  但是,对马科斯形象的崇拜与消费完全不同于切·格瓦拉。首先,尽管切在其生前已是国际*治舞台上的超级明星;当他功成身退、离开古巴再次投入广大的第三世界战场的数年间,种种关于他下落的猜测传闻使他成了一则传奇——直到CIA与玻利维亚*方的联手谋杀钉死了这则传奇,同时成就了一个不死的英雄。但是,切·格瓦拉成为全球偶像,并最终成为另类消费时尚,却在切身后方始发生。可以说20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一个多重历史契机发生碰撞的时刻:第三世界的崛起、在现代主义层面上,以欧洲为中心的反叛文化的爆发、大众传媒的勃兴、图像文化的入主,共同创造了那一时刻。因此,60年代全球性的“大拒绝”,间或可以视作切“天使般的形象”和美*地毯式轰炸越南的电视新闻图像的综合效应。马克思、毛泽东、马尔库塞的名字才在那里汇聚,切的肖像和胡志明的称谓才浑然天成。而马科斯则几乎是在登临墨西哥社会舞台的同时便成为某种媒体明星,不久开始具有了某种国际另类偶像的特征。而且他也的确拥有了一个类似“切(ElChe)”的、传遍了美洲的昵称:“ElSup”(“副头”)。但是,此间的不同,不仅是切·格瓦拉的生命是如此的辉煌、不可重复,不仅是其风华绝代的形象、其惊人的美是如此独特,而且由于他们所处的国际*治与文化环境间有着如此大的落差。切的年代,正是炽烈的60年代。事实上,依照詹明信的断代法,正是切带领着他只有余人的部队击溃了5万美式装备的*府*、乘坐着红色的吉普车于年元月驶入首都哈瓦那之时,开启了漫长的60年代。那是一个全球呼唤并实践着激进变革的年代,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代。此外,尽管切以他“不仅英俊而且美”的形象参与了图像与传媒时代的起始,但就切的榜样、切的思想和切所极大丰富了的拉丁美洲反叛与行动的“高尚的传统”而言,这些只是切不死的生命中的花絮与边角。而马科斯登场的年代,却是相对于资本主义的全球另类实践与反抗运动“崩盘”的年代;尽管如当代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美国学者伊曼纽尔·沃勒斯坦所言:“萨帕塔运动的重要性远远超出了恰帕斯或甚至墨西哥的狭小范围。他们成为世界各地其他运动的榜样。……年,萨帕塔运动的反叛是拒绝接受无助状态的晴雨表,它开始了战胜世界反体系运动失落情绪的过程。它也是一系列其他行动的导火索。”而我更想用马科斯本人的寓言:萨帕塔运动正像是那细小、微弱的雨滴,但她惊动、唤醒的是干涸、寂然的沙漠世界。但“她”始终相当微末,只能是“星罗棋布”的反叛与另类中的一个,尽管是旗帜性的一个。马科斯本人相当清醒而坦然地写道:如果说小雨点也可能创造出一片浩荡的绿野,但沙漠或许终归为沙漠,只有石头将携带着不死的记忆。就文化生态而言,马科斯登场的年代,是与强权联手的大众传媒覆盖一切的年代,一切被娱乐化,且“娱乐到死”。因此,切的形象始终携带圣洁的灵氛,在他身后的拉丁美洲,他被称之为“尘世的耶稣”;90年代中期苏格兰长老会甚至选用切的形象作为新的基督圣像(当然,荆冠取代了贝雷帽)。而马科斯则更像是佐罗式的大众英雄(在-年之间,墨西哥传媒频频将他称为当代佐罗)——万众欢呼、憧憬,但毕竟具有某种娱乐性特征。
  其次,或许更重要的是,切的偶像化完全不是任何人、包括切本人所能预料的结果,而切的后来人与追随者、他的战友、亲人和友人始终如一地对抗着对切形象的种种时尚消费。马科斯则不然。可以说,马科斯这一大众偶像的出现,正是那名曰马科斯的人的“智慧的即兴创作”之一,是他的全面大众传媒与社会关系游击战的有效策略。通过极为出色的表演(年,当好莱坞著名左翼导演奥利佛·斯通来到恰帕斯的丛林之中的时候,目击了副司令马科斯在第一届“保卫人类对抗新自由主义国际聚会”上的“精彩演出”时,脱口赞道:“可真会演[Whatashowman]!”)、通过对名曰“马科斯”的偶像的营造,在-年、在年,在起义后长达12年的岁月中不断捕捉、把握了大众传媒的兴趣点,从而通过这个角色,将公众的注意力引向全球化的金融经济版图之外,引向印第安原住民的苦难、不屈与抵抗,令全球景观的大屏幕略去的画面得以曝光、显影。或许需要赘言的是,切·格瓦拉无可取代和比拟的魅力在于,这是一个如此璀璨的个人,曾令20世纪绽放异彩的真实生命,一次全世界的目击之下的“道成肉身”(姑且借此以为修辞);年的马科斯却是一个角色,一次创造;用马科斯本人的说法,便是一个“辉煌灿烂的神话”。更重要的是,“他”正是这场“符号学游击战”的重要符码之一。马科斯的“造型”准确地迎向注视的目光,“他”正是为了被看而设计完成的。雅克·拉康那颇有玄机的说法,在用于马科斯的形象,便成了十分确切的陈述:“我是被看的,我是一幅图像。”
  事实上,—年这场在墨西哥上演的波澜壮阔的剧目之中,马科斯不仅是主角,也是编剧和导演。剧目高潮迭起,张弛有度。他不断地以精彩、狡黠的心理战驾驭着大众传媒这只无头怪兽。众多的国内外记者写道,当他们“荣幸地”获准进入了萨帕塔人掌控的区域,接着而来的,便是无尽的漫长的等待,没有许诺,没有时刻表;大都是当他们的行程将尽之时,在某个夜半时刻,副司令马科斯推门走进了记者们沉睡的棚屋;他甚至会随意在一张床铺上睡下,吸着他的烟斗,等待有人意识到这位午夜的不速之客的到来。接着便是通宵达旦的长谈,马科斯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其中一位美国记者在梦中听到阵阵笑声,却继续睡去——因为他无法想象一位游击领袖会以如此调侃和游戏的方式讲话),回答问题并不断发问。最终访到了副司令的记者大都被他的超凡魅力所折服,深感不负此行。几乎无一例外地,访谈的必然内容之一是马科斯其人。而这位创造了ElSup的马科斯,便会尽情地把玩、调侃着这个角色。他间或兴之所至,信口雌*,而且全然不掩饰这完全是“即兴创作”。在一则题为:“有关副司令你们想知道却不敢问的一切”(无疑在模仿齐泽克一部著作的题名)的附言中,马科斯写道:“终于,我们来到了(一道山谷/一处丛林/一片空地/一座酒吧/一个地铁站/一家杂志社),……在那儿,我们看到了(副司令/违法乱纪分子[*府用语]/大鼻子滑雪帽[《日报》用语]/职业暴徒[*府用语])。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咖啡色的/绿色的/蓝色的/红色的/蜜色的/麦色的/奶色的/琥珀色的)。他坐在(一张摇椅/一把转椅/一处宝座之上)点上了他的烟斗……”。但更重要的是,他借助对马科斯其人的勾勒,以似乎仍是游戏的方式,举重若轻地张扬着他不合时宜的信仰与主张:“马科斯”是底层人,是另类、少数,是“地球上的受苦人”。因此,他时而是住在旧金山大桥下的无家可归者,时而在圣巴巴拉做出租车司机,时而是公车站上倒卖旧衣服的小贩、时而是性商店中的商品演示员……。一次,他和《旧金山纪事》的记者玩笑,说自己曾在旧金山的一家餐馆打工,因为身为同性恋者而遭到解雇。结果,墨西哥报刊以通栏标题刊登消息:《马科斯供认他是同性恋者》,令那位《旧金山纪事》的记者百口莫辩。但马科斯却藉此在萨帕塔民族解放*公报中加上了他最著名的一则附言:“关于马科斯是否是同性恋者”。他写道:马科斯是旧金山的同性恋者,南非的黑人,欧洲的亚洲人,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德国的犹太人,**中的女性主义者,后冷战时代的共产*人,波斯尼亚的和平主义者,20世纪末墨西哥的游击队员,夜晚10点地铁上的单身女人……当然了,还是墨西哥东南的萨帕塔人。总之,马科斯是所有那些遭排斥的、受迫害的、抵抗的、迸发出“受够了”的呐喊的少数群体。“所有少数群体开口说话之日,便是强势群体陷入沉默与忍受之时”。他刻意凸现所谓副司令只是一个为斗争需要而创造的符号,一个反叛的印第安原住民的指称。他说:他诞生于年1月1日,是一位玛雅萨满、智慧老人安东尼奥和他的妻子汉妮娜的儿子(而安东尼奥正是马科斯写作的最重要的角色之一)。他在访谈中答道:“你问马科斯是谁吗?走到镜子前去,你在其中看到的就是马科斯。”——马科斯就是你,就是你心中的不平和反叛。在起义的第一周,他告诉美国记者:马科斯可以是一个空位。任何人都可以带上面具,声称自己的马科斯。这一策略是如此成功,以至直到今日,你仍可以听到对萨帕塔运动略有耳闻却知之不详的人们说起:马科斯是许多人共用的化名,萨帕塔运动发言人的化名。
  这也正是萨帕塔运动和副司令马科斯所创造和启用的一个全新的面向。无名与命名、倾听与动员、个人与群体。马科斯,也可以称为“无名”,但他以这无名为玛雅印第安人、印第安人文化、印第安历史和苦难命名。他称自己是萨帕塔民族解放*的副司令,而整个部队却拥有其他若干名司令;总司令的位置始终空缺。一如马科斯告诉记者的,在萨帕塔运动中,拥有全面、绝对指挥权的,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原住民秘密革命委员会——由玛雅各族群的长老和公共投票产生的族群领袖组成。萨帕塔运动是20世纪革命史上第一次,是否武装起义的决议不是少数领袖人物做出的,甚至不是在萨帕塔民族解放*内部民主决议,而是整个萨帕塔社群:一个个族群、一个又一个村落,所有男人、女人和已经懂事的孩子,公决确定的。他们也是以同样的方式,骄傲地拒绝了圣克利斯托瓦尔大教堂谈判中*府提出的全面招安式的和平建议。马科斯承认(他也曾反复地叙述),他们最初来到恰帕斯山中的时候,自命为先知和动员者的角色。但他们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立刻遭到了原住民的拒绝。在黯然离去和如切那样顽强地留下来,最终被出卖、被杀害之间,他们创造了第三种可能:留下,不是去言说——动员和说服,而是倾听和学习。这不仅是字面义:学习诸多玛雅不同部族的语言,而且是将自己投入、浸淫在玛雅文化之中。但那并非权宜之计。这一角色的转变,以迥异于现代世界的逻辑、思维改变了未来的萨帕塔运动的路径和面貌,改变20世纪革命的经典模式:城市无产阶级暴动、或农村包围城市、或建立游击中心;尤其是从内部动摇着、至少是反省了革命文化中的精英主义与极权主义倾向。一如马科斯形象的悖论或曰辩证:他是独一无二的偶像,公认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但他却又只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一次富于原创、别出心裁的虚构。
  而马科斯写作中最著名的两个系列:安东尼奥老人系列、和小甲虫杜里托系列凸现了萨帕塔运动及其文化的有趣特征。在安东尼奥老人系列,马科斯是一位倾听者,一个晚辈,一名学生,智慧的印第安老人不仅在为他答疑解惑,而且为他勾勒出一种陌生而美丽的乌托邦世界。所谓马科斯,只是面对着一种古老、伟大的文明与智慧的躁动的青年。而更为迷人的则是马科斯笔下的小甲虫杜里托——一个萨帕塔运动运动*治上的敌人和对其嗤之以鼻的轻蔑者也由衷喜爱的形象,马科斯写作最为清晰可辨的后现代印痕之一。“他”——杜里托/小硬壳妄自尊大、童趣盎然、气指颐使又自恋脆弱。最为有趣的是,在杜里托系列中,是小甲虫杜里托自称游侠骑士,不时发表着夸张造作、激情汹涌的演说,充当着颇为精妙的、对西班牙语世界最为的伟大的作品和角色:堂·吉诃德的戏仿版;而副司令马科斯,则是他的“邋遢侍从”、“小厮”、实惠、庸常的桑丘·潘沙(在另一些时候,这组合则成了福尔摩斯和华生)。在西语世界、尤其是在西语拉丁美洲,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从不只是荒唐笑柄,而且是一种极为内在的精神偶像,一种有自觉和自嘲于其中的理想主义象征。人们或许记得,当切·格瓦拉放弃了他在古巴二号领袖的地位、重上世界革命的战场之时写给母亲的告别信:“我脚跟再一次碰到了罗西南特的肋骨;我挽着盾牌,重上征途。”那一时刻,他无疑在自比堂·吉诃德。一如英国作家格林所言,在那些并不认同社会主义理念的人们中,切·格瓦拉、古巴所象征的,正是“勇敢、骑士精神与冒险,这些概念在今日世界的超级权力之间渐次转换为交易的考量;他向我们表达了某种希望:胜利并不永远伴随着大队人马而到来。”然而,在马科斯这里,“我”却成了不断遭到杜里托/堂·吉诃德叱骂的桑丘——卑微的侍从、低下的追随者、“现实良知”的所在。尽管毫无疑问,马科斯、萨帕塔运动续写着拉丁美洲浪漫主义革命传统的最新篇章,小甲虫杜里托无疑是马科斯一重自我的投影。面对着后冷战、后革命年代的全球中心监视塔结构,面对华丽的废墟与喧嚣的荒原,马科斯不断地将自己的理念与实践书写为梦、狂想,书写为疯狂与谵妄,书写为德国导演荷索的影片《陆上行舟》中菲茨卡拉多的丛林歌剧院。但在杜里托的故事中,他分身为二:既是堂·吉诃德,又是桑丘·潘沙。事实上,在马科斯的公报与书信中,他不时分身为三:杜里托、“我”/ElSup和“我的另一个自我”——真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在趣味盎然、机智幽默间,读者可以体认出一份巨大的孤独。如果说那是一份个人的孤独,那么它同时是面对大失败之世界的战士的孤独,一份“荷戟独彷徨”的落寞。然而,马科斯正是在其公报与书信中将这份孤独与落寞的情怀转换为某种呼唤认同与支持的吁求。于是,在杜里托故事中,一个硕大的自我和一个渺小的自我,一份狂悖与一份谦卑,一份充裕的喜剧感和自觉的悲剧意识,便以机智、风趣的方式并存且面世。、年之交,伴随着墨西哥总统大选中*治斗争、*治丑闻与谋杀、新自由主义经济下濒临总崩溃的金融危机,萨帕塔运动和马科斯进入了其*治声望的又一个巅峰期,马科斯对权力机器的威胁达到了空前的程度。在种种危机中当选的革命制度*新一任总统塞迪略将揭露马科斯的真实身份、“解决”萨帕塔运动威胁,当作了头等大事。但是,有关情报机构仍然无法确认马科斯为何许人。他们朝向曾“犯有前科”:介入过尼加拉瓜、萨尔瓦多、危地马拉等中美洲游击战的、及参与墨西哥局部游击战/跳蚤战的墨西哥人的“侦破”均告徒然。*府有关马科斯的通缉描述,简直更像是形象广告:“20-30岁之间,浅肤色,绿色大眼睛[另一版本则是“金发碧眼”,*府通缉中这一的错误,成了此后马科斯以自己眼睛的颜色开玩笑的起因],讲三种外语。”正当情形陷于胶着之中,一个戏剧性的转折令萨帕塔运动和马科斯的处境突然恶化。年2月8日,一个自称曾化名为丹尼埃尔司令的、马科斯的前战友为*府提交长达11页的情报,供出了马科斯真实身份的权威版本:所谓马科斯,名为拉法埃尔·塞巴斯蒂安·纪廉(RafaelSebastianGuillen),年6月19日生于墨西哥海滨城市坦皮科,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家具零售商,同时是“业余诗人”,母亲为教师。拉法埃尔是这个多子女家庭中的幼子,毕业于墨西哥自治大学,曾以关于法国结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路易·阿尔图塞的批判性论文获得哲学学位,后任教于以激进*治行动而著称的大都会自治大学。这所建立于年的大学原本是年学潮之后*府为转移墨西哥自治大学的激进*治力量,在巨大的墨西哥城的边缘建立的一所大学。当纪廉任教于该校的理论分析系之时,曾以激进左翼立场、阿尔图塞小组和符号学课程、学生的爱戴及堪称精妙的稚拙派壁画而著称。年,纪廉作为墨西哥民族解放阵线的秘密成员,加入了诸多“12人旅”(大约是仿效古巴革命中进入马埃斯特拉山的12名格拉玛号的幸存者)之一,深入恰帕斯原住民社区。同年11月,萨帕塔民族解放*在拉坎顿丛林深处宣告成立。对于他昔日的同事与世人说来,他成了拉丁美洲众多的自愿“失踪”或被迫“人间蒸发”的人群中的一个。直到年,他以副司令马科斯的名字震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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